好风景遍地皆是,却难忘五月的故乡。春已深,仍姹紫嫣红,美不胜收。庭院里满头红开了,细细的茎上缀满粉色小花,阿姑把花放在乌桕叶上捣烂,为我包指甲。墙上层层叠叠的蔷薇,水红一片,阿娘每天摘一朵插在发簪上。我吵着也要,阿娘说,小娘没上头,咋好插花?气得我半天嘟着嘴。竹篱笆上紫堇花开了,映得客堂间亮堂堂、暖洋洋。
最难忘,五月蚕豆熟了!阿娘唱着小调带我去摘:“萝卜花开白似银,油菜花开赛黄金,蚕豆花开黑良心,顶像对岸叶连兴。”我不明所以,却像阿娘一样朝河对岸翻个白眼!阿娘在灶间忙,我坐在小凳上剥豆,剥着剥着就不耐烦了,把豆荚皮套在手指上玩。阿娘骂,死(西)小娘,介嫩格豆,咋好剥皮!皮好吃格!我赶紧把豆皮放在小箩里。阿娘炒豆不用锅铲,用竹筷,她说蚕豆是娇姑娘,碰到铁会变黑,还会老得长皱纹。一碗蚕豆上桌,嫩嫩的,香香的,鲜得要掉眉毛,隔了那么久,想起来,馋得都要哭!
像在乡下一样,我剥豆,妈在厨房忙。她时不时地问,蚕豆剥好不能洗,手汏清爽吗?坏豆拣出来吗?豆眉有黑吗?絮絮叨叨。炒豆了,我站在灶前看,妈说我,小姑娘总要学会烧菜,侬啥也勿会做,咋勒过日脚!我抱着妈撒娇,不放心,侬去上海帮我管屋里好了。妈推开我,佯装生气说,去去去,介大格人,还发糯米嗲!脸上却笑得没了眼睛。蚕豆烧起来很麻烦,翻少了,油盐不匀,多翻几下豆就变老,还不能放水。火候不到,豆不熟,烧过头,豆香没了。妈总是守在锅边,豆子一熟,赶紧盛出来,她说,差一秒都不好吃了。好几回妈只顾着说话,一不留神,蚕豆烧焦啦!刚出锅的蚕豆,嫩得可掐出水来,放在桌上,碧绿色清,香气四溢。吃在嘴里甜甜糯糯的。那几天,什么菜都不要,顿顿吃蚕豆,一周左右,豆眉就变黑了。妈想尽办法要多留我几天,把豆皮剥了,烧咸菜豆瓣酥,油氽豆瓣……
大概有十几年,五月我总会回故乡,看望爸妈,大吃特吃蚕豆。豆期很短,没吃过瘾,它就瘪了,老了,妈把挑出来的老豆,七歪八斜的豆,晒干了,让我带回上海。干豆吃时要泡水,很麻烦也不好吃,可那是妈的心意,我一粒也不舍得丢。
每年只有五月的短短几天,可在故乡与“青春年少”的蚕豆相遇。可惜太匆匆,就像阿娘、爸妈,一转眼,世上就没了他们。如今,菜场里本地豆、客豆、日本豆……琳琅满目,就是找不到故乡的蚕豆。那蚕豆胖胖的,又大又肥又嫩又俏,每荚只两粒,多一粒少一粒都没有。
又近五月,蚕豆熟了,很想回老家,不忍去。故乡依旧,但阿娘、妈妈为我那样用心烧的豆,再也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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